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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彭楚强

良师莫应丰

已更新:2022年4月23日



第一次见到莫应丰老师,是在位于湘春路工人文化宫院内《长沙文艺》编辑部三楼的走廊上。魁梧的身躯,挺直的腰板,戴一副深褐色的眼睛,圆圆的鼻头,喉咙里发出带有磁性的憨笑声。


那是一九七三年夏天,由长沙市文化局牵头,组织部分工农兵作者创作一批诗歌、散文,并拟定出版诗集《韶山颂》,散文集《红太阳升起的地方》,这副重担也就责无旁贷地落在时任长沙群众文艺工作室创作组组长莫应丰老师的肩上。于是,我们这一批刚在报刊、杂志上发表了一点作品的工人作者都汇集到莫应丰老师麾下,准备开展一场声势浩大的文学之旅。


七月下旬,长沙的学校都陆陆续续开始放假,我们一群人提着简单的行李,扛著草席,来到位于城南妙高峰下的第一师范报到,文学创作组就设在这里。这是一座历史悠久的学校,整座建筑中西合璧,庄重而典雅。翘角飞檐,屋顶上嵌着绿色的琉璃瓦,斗榫结构的走廊弯弯曲曲,幽深而宁静。我们把课桌拼在教室中央,形成一块长条型区域。既可写作,又可开会,晚上铺上草席也能酣然入睡。开始的十几天里是创作前期的采风,长沙周边的红色景点很多,我们出入景点,参观革命历史博物馆,进图书馆查找资料,傍晚时分都纷纷回到创作组,天南海北地闲聊着各自一天的收获。创作组成员肖建国来自长沙卷烟厂,当时,我们的经济都不宽裕,他隔三差五地回到厂里,用黄书包带来从流水线上检出的不合格的零散香烟,晚上我们都在教室里吞云吐雾。渐渐地我们和莫应丰老师熟络起来,这才知道:他来自湖南益阳桃江,中学毕业后带着父亲给他的十元钱来长沙闯世界。偶然的机会他看了广州部队文工团的演出,羡慕那一身毛哔叽军服,毅然考进武汉音乐学院,毕业后如愿以偿地到了广州空军文工团。


一天,我们一行人来到位于清水塘的陈列馆。陈列柜中摆放着大革命时期岳北农工会用过的长矛、土枪。突然,一面铜锣引起了我的注意,可能是年代久远,锣面上已失去黄的光泽。我久久地注视铜锣,仿佛听见锣声、人声排山倒海而来。顿时,灵感涌动,茅塞顿开,一串串诗句在脑海中蹦出:铜锣,穿过战火连天的岁月,今天,你仿佛还在呐喊高歌,我久久地凝望着你呵,怎能不把往昔的战斗思索……我在清水塘陈列馆外的长廊上徘徊,口中吟诵着一句句蹦出来的诗句,一首诗歌《铜锣》一气呵成。晚上,在例行的采访汇报中,我抑扬顿挫地朗诵了这篇诗歌,莫应丰老师吐着烟圈在专注地听着。当朗诵结束时,教室里一遍欢呼,老师也脱口而出:好诗!然后憨笑地望着我。接下来的几天里,我们在教室的黑板上涂鸦。贺梦凡用粉笔在黑板上写上斗大一个个的字:一声铜锣响遍三湘四水。在一片赞扬声中,我也开始飘然起来。


这一切,莫应丰老师都看在眼里。一天晚上,他一改常态地把我们都召集在一起,表情严肃地念了两句民间俗语:墙上芦苇头重脚轻根底浅,山中竹笋嘴尖皮厚腹中空。他说生的儿女取名一定把这层意思取进去,莫学芦苇莫学竹。讲到最后,他语重心长地告诫我们:做人要老实,做学问一定要扎实。这一夜,我辗转难眠,直到清晨起床洗漱时,才发现隔壁老师的房间里灯光彻夜未灭。


转眼到了中秋节,当时我家就住在妙高峰对面的燕子岭。尽地主之谊,我准备了一桌丰盛的饭菜款待创作组的朋友。晚饭是从六点钟开始的,我们抽着劣质的烟,喝着烈性的酒,天南海北地闲聊。席间,我们才发现老师喝酒如此的豪爽,还如此的健谈。也就是在这天晚上,我们才第一次听到老师讲述刚刚脱稿的第一部长篇小说《小兵闯大山》。那崎岖的岭南风光,那散发着泥土味的森林,那山洞里千姿百态的钟乳石,带给我们无尽的遐想。到了晚上十点钟,我们仍意犹未尽。坐在燕子岭那麻石筑成的高台上,远处南门口仍灯火辉煌。一声吆喝,我们一行人翻遍身上所有口袋,才凑齐了三元六毛五分散碎银两,借着酒性,踏着月光,大步流星地奔向位于黄兴路上的红梅冷饮店。


十月中旬,到了诗集定稿最后的日子。有消息从河西传来,拙作《铜锣》在定稿会上有争议。我放松的神经顿时紧绷起来。一天上午,莫应丰老师带着我从河东赶到位于河西岳麓山下的枫林宾馆。登阶而上,我们很快走到一栋位于树林深处的楼房前。走进房间,靠南、靠西的两张床上,放着两张矮矮的榻榻米,榻榻米前盘腿端坐着当时名震湖南文坛四位大师级人物:未央、李启贤、贺振扬、文哲安老师。见我们到来,文哲安老师立刻从堆在房间待定的稿件中翻出我那篇诗歌的原稿。原稿的首页上扣着一张打印的签发单。在倒数第二栏中签有湖南人民出版社一位姓黎的社长签署的意见:此诗立意清新,构思精巧,同意拟用。即刻,这篇即将被枪毙的稿件,很快就摆到了诗歌泰斗未央老师面前。我诚惶诚恐站在房间中央,忽然,一只手伸过来搭在我的肩膀上。侧转头去,老师站在我的身边。那神态就像一头牛在护着他那战战兢兢的牛犊。很快,未央老师看完整篇稿件,提笔在最后一句稍作修改,即刻在意见的最后一栏,大笔一挥,一切尘埃落定。


四十多年过去了,老师早已作古。他用五十一年人生,四百多万字的宏篇巨著,向世人诠释:什么是勤奋,什么是务实,什么是正直,什么是爱护。老师的教诲,让我一生受用不尽。站在老师的墓前,潸然泪下,那赭红的大理石基座,那青色的麻石头像,良师莫应丰,请接受一位古稀老人迟来的祭奠。



登载于《湖南文学》 2019年11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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