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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家相片韩少功

莫应丰印象

已更新:2022年4月23日

“四人帮”倒台的前两个月,炎炎盛夏,天气酷热。湖南省一个写“走资派”的文学创作学习班在南岳半山亭开办。半山亭招待所位于衡山半山腰,山如铸铁,水似流银,杂树环合,苍松庇盖。绿荫深处,成天进行着几乎震耳欲聋的蝉鸣大合唱。至夜晚,明月松间照,蝉鸣消失,继之而起的是泥蛙与石蛙的呼唤,此起彼伏。石蛙的吼声最吉怪、最响亮,有金属共鸣般的音响。


入学习班者多是年轻人,多数人对“走资派”问题已有隐隐的疑惑,动笔兴趣不大。记得叶之藁天天逗谭谈的小孩玩耍,半个多月没写一个字。


莫应丰中途闯上山来,声知洪钟,阔步昂首,眼镜片后射出锐利逼人的目光。一种大将气派和兄长风度——热悉他的人都戏称他“莫公”、“莫老爷”。


他看来是好玩的。一上山就抓住几个年轻人,凭他在艺术学院声乐专业肆业的那点底子,乐为人师,办了个“速成声乐学习班”,早晚吊嗓子,练呼吸,唱中外民歌。无奈学员中鲜有天赋,鸭公嗓、破锣嗓一齐叫唤,闹得招待所颇不安宁。在他人的取笑和抗议之下,以后的“声乐授课”只好搬到野外牌静处进行。


音乐与文学似有联系。莫应丰管给我们出了个有趣的考题:先让我们听两支风格各异的民歌小调,然后大家依循小调的风格写两篇散文,要求文章与乐曲在神韵情致上有异曲同工之妙。他唱了两首曲子,一首是描写北方村姑的,村姑形象显朴质、沉静、面腆;另一首是描写南国少女的,少女形象似显活泼、妩婚、轻桃。我们听了好几遍,但要把音乐形象化作文学形象,这种练习实在不那么容易……


莫应丰的考题也真多。他说要找一个好的话剧剧本来,或者,让大家临时凑一个话剧小品;然后让大家来充当角色进行排演。各人去体会角色,设计动作,考虑如何表现性格和感情……这道题也足足使我们兴奋了几天。


除此之外。最有兴味的活动是游山。


与半山亭遥遥相对的是磨镜台。磨镜台上有石刻“祖源”二字。据说是佛教南宗始祖慧能当年作了那个著名的偈——“菩提本无树,明镜亦非台,本来无一物,何处惹尘埃”,由此博得弘忍法师赏识,继承了衣体,他南逃广东传教途中,曾在此磨镜。离开磨镜台而上,约行十五里,即到南天门,门旁有大石头,上刻“平真正诚”四字,大概这是彻悟成佛的决窍。过了南天门,所谓“登天”了,不久就到达南岳最高处——祝融峰。峰顶有残破的古庙。瓦是铁铸的,大概怕被大风卷去;栋梁墙垣全是花冈岩的,大概这是此处最经济最实用的建筑材料。我们登上祝融峰时,正是深夜子时,放眼一望,头顶疏星淡,脚下众山小,茫茫之夜,给人一种神秘而恐怖的感觉。细一看,北方的黑暗中,隐约可见长沙、株洲,湘潭及好儿个城镇的灯火群,身后的衡阳夜景,自然更显清晰。


偌大一个三湘,河叉纵横,如今俱收眼底,又不由得不使人振奋激动起来。莫应丰领着他的“声乐学员”们,少不了来一阵嚎叫。


峰顶招待所的床位已满。记得为了等到第二天早上观日出,我们几乎冻了一晚。


莫应丰此时刚写完长篇小锐《小兵闯大山》,山区知识较多。他兴致勃勃介绍起石蛙一一模样如何,习性知何,吃起来味道如何。好几次我们顺着那金属共鸣般的声音去寻找,可惜没找到,倒是容易遇见一两条横然而逝的长蛇。


南岳也有莫应丰所未见的奇观。一天黄昏,我们看见路边一条寸多宽的长长黑带,弯弯曲曲上下不见头。初以为是水渍,细看才知是密密的蚂蚊阵,真让人吓一跳。莫应丰兴奋得象个孩子,抚掌大叫起来。推推眼镜,研究蚂蚁是如何过沟,如何自卫的。用石块截断它们的队伍,看它们又如何翻越障碍寻觅伙伴。最后,他顺着长长的黑带,定要去寻找蚂蚁大军的尽头。我们离开道路在山上瞎钻了一两里,看黑带仍未止尽,但此时天已经全黑下来了……


乍看起素是一味游玩取乐,其实掩藏着严肃的交往和思索——这些天,朋友们天天在分析报刊动态,偷偷传播着“政治谣言”:关于总理逝世,关于唐山地震,关于全国计划工作会议上透露的“赤学”,关于充满着血与火的天安门事件……写“走资派”的学习班竟成了密谋反抗“四人帮”(当时莫应丰称之为“上海帮”的稳密处所,竟提供了结交同志和畅吐真言的机会。敏锐中夹有幼稚,愤恨中杂有惶惑。莫应丰无所顾忌,陈词激烈,常出独特见解,又显组织才干,自然无形中成了聚会的“头儿”。当时的气氛和心情,有他游南岳一诗为证:


腾云直上祝融降,一望三湘脚底平。

提步恐伤蝼蚁众,俯身惜叹大江清。

呼天都骂无名氏,投石惊闻地震声。

我与衡山铸一体,不移半寸趋时风。


记得当时他说:“什么‘走资派‘?那些人自己是‘跑资派',是‘走封(建主义)派‘’!”说得大家都哈哈笑起来。


这些话当然只能传于密室。公开场合下,大家就来点“游击战术”,旁敲侧击。有的就拒绝接受写“走资派”的任务,执意要写林彪式的野心家阴谋家,而且振振有词:“林彪不也是‘走资派‘’吗?”


莫应丰听说这些事,喜形于色,洋洋得意:“对!就是要这样搞!”


这一天,张新奇与贺梦凡告诉我,说莫应丰早已躲在浏阳县写了长篇小说《将军梦》(出版后改名为《将军吟》),题材是关于军队“文化大革命”的,主题是完全否定“文革路线”的。两位叮嘱:“好,现在你是第七个知道这本书的人了,千万保密!说出去,莫公和我们就要人头落地。”


我听了大吃一惊,也肃然起敬——莫应丰真敢干啊!


舍性命以求真理,伸正气以抗鬼神,要是中国的作家都如此,中国怎能没有救?中国的文学怎能没有救?


于是,我更庆幸能在南岳认识这位“莫公”“莫老爷”了。


我从明友口中得知了《将军梦》的部分情节,也略知一点莫应丰的经历:他是农民的儿子,因生计困难没读完大学,后来当过兵,进过文工团。进文工团的时候,居然穷得穿草鞋……但朋友的介绍,使我更多地想起-一幅情景:深夜,在湖南省浏阳县文家市的一间僻静的小土房里,一位身材结实的汉子正在灯下奋笔。桌上有亲人来信——对他的写作极不理解;桌上有收音机——正播着天安门事件的重大新闻,家忧国患,沉重而苦涩,压在心头。这个男子汉望着窗外朦胧月色,看着那蓝色的雾和黑糊糊的山林,关掉收音机,抹去两滴热泪,又把稿纸摆正,正襟危坐,沙沙写了起来……“竦听荒鸡偏阒寂,起看星斗正阑干”。老莫,当时你也想起鲁迅这两句诗吧?


听说你写完《将军梦》后,写过一首诗:


含辛茹苦愤无私,百万雄兵纸上驰。

泪雨濯清千里目,将军一梦醒其时。


听说你把《将军梦》原稿偷偷交给朋友藏起来之后,你还说过-一句话:“我现在可以死了。”


这胆识,这气节,对南岳学习班的明友们自然是极大的激励。


自此,很多青年作者尊他为“莫老师”,我想这不完全是文场客套。


当毛主席病危的“政治谣言”传上山,半山亭更紧张了,朋友们常常是松林深处作彻夜谈。这种时候,莫应丰总是精神抖擞,预测局势。又嘱咐大家都准备一笔旅费开支,以备应变之需——有些预见,后来被事实证明是惊人的准确。当然,也有些分析是简单武断的,未见得完全科学。莫应丰的果决自信经常有得也有失,不会每每料事如神。


下山这天,已是九月底,是祖国圈天覆地的前夕,也是“四害”最猖獗之时。大家的心情紧张而激动。可庆幸的是,山上聚会,使各人都认识了一小群真正的朋友,由此增添了信心。


整个学习班期闻,莫应丰拒绝为“反走资派”“文学写一个字,只写了一篇田园散文《桃江竹》,真可算“不移半寸趋时风”了。


初稿我看了。我惊讶地发现,他的字体极为遒劲漂亮——后来我才知道他还应遨写过招牌,题过书名,一手翰墨卖得钱;他的文辞也极为清丽淡雅——后来我才知道他既长于写阳刚壮美的《将军吟》,也工于阴柔优美的《竹叶子》一类作品,笔墨路数不拘一格。


可惜,这篇精彩的散文当时发表不了,后来朋友们各忙各的事,我也没去打听它的下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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