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家乡湖南益阳在上世纪六十年代之前是有老虎的,史料记载,明清年间, 老虎就出没于老家的竹林中、山岗上,他们雄踞食物链顶端,以山猪、黄麂、山羊为食,后因捕猎过度,老虎在山上的食物大量减少,它便下山寻食,做一些偷猪摸狗的事,民间有云:“怕了老虫,喂不得猪;怕了麻雀,种不成麦子。” 父亲的小说《仁兴公 义兴公》有一章专写老虫: “这边屋里正在谈老虫,那边猪牢里猪在叫。深谙老虫习性的人知道不好了,等到拿上梭标跑去看时,一头七八十斤的架子猪被老虫叼走了。那些平时张牙舞爪的恶狗都往人的胯下钻,夹紧尾巴唧唧唧做死的叫。”[1]
“老虫”就是老虎,是当地人的叫法,据说不直呼老虎是忌讳它的名号,怕说了“虎”字,就真的会把老虎招来,乡人怕还是怕,另一方面就用“老虫”来表达对老虎的轻蔑。 “老虫”这名称也真形象,就好像人从天上往下看苍莽的竹山,老虎还真的像一条胖虫子,一条色彩斑斓的大虫。
我父亲莫应丰儿时的家在半山腰上,与老虫同处一个地盘。不过,他与老虫的作息有点时差——应丰白天在山里烧炭、伐竹,老虫在睡大觉,到黄昏的时候才出来捕食。对于小应丰来说,老虎不是符号,也不是象征,更不是城里人的传说,而是屋后山上竹林子里的一种活物,它也许就埋伏在砍柴的路上,或在哪个树兜子底下留下腥臊的虎尿,让你不寒而栗。这座竹山,老虫有时来有时去,“一来总要住上几个月,一去有时年把两年都不来,没有定准。”大人们唠家常的时候,常有老虫的传闻,多半是传奇味十足的,比如“一个堂客用一把大红伞把老虫吓跑”,比如“一条牛婆把老虫顶在壁上三天三夜不松开等等”,要讲可以讲上三五天。[2]
老人们还告诉应丰一个秘密:“老虫不吃命贵的人呢!”
如现在去追溯民间这种说法的来源,可能要去翻《搜神记》,该书中说古时有位扶南王范寻养虎于山,有犯罪者,投与虎而不噬,因而得赦免。不独有偶,古代波斯也有一位大利乌王,他中了贼臣之计,本想赦免却又不能更改王命,无奈将先知但以理投入狮子坑中,对他说:“你所侍奉的神必救你。” 第二天一看,但以理竟毫发无伤,群狮的口就像被封住了一样。如此说来,老虎和狮子,一个丛林之王,一个草原之王,难道它们是审判官,可定命运?可判罪愆?
山里人讲不了这么多来头,小小的应丰却信以为真。
时值1948年,应丰11岁的时候,外侵接连内战,山河在风雨飘摇之中,生活变得特别艰难。那一年,资水水势暴涨,城里的米价比水涨的速度还快,一日数价,各地掀起抢米风潮,不光是米,就连猪肉、盐巴和棉纱……什么都抢,物价失控,市场一片混乱。山里人的生活,不就是靠砍些竹子烧点碳,去镇上换点米和盐回来填肚子么?可他们担下山的山货越来越不值钱,越来越换不回多少米和盐了。偏偏在这个时候,我爷爷得了疟疾,身体忽冷忽热,躺在床上打摆子。这时的应丰才在小学读了一年书,无奈退了学,开始挑起一家人的担子,他背竹子,走山路,每天需要往返两趟,路程八十里,才能换回两斤米或半斤盐。
这样的累和苦对一个孩子而言是可想而知的,直到有一日,小应丰终于承受不住了,他不知哪里来的勇气,萌发了去山上找老虫的念头,难道自己就命该如此?如果真是这样,命又足惜?他决心虎口试命,如果是贱命,让老虫吃了便吃了,如果是贵命,他便有了信心和盼望,能勉强挨过现在的艰难。他本就属牛,胆子不小,可谓初生牛犊不怕虎,他真的去了,后来路遇老虫的事情,他与好友们聊起过,也记录在《自传》里:“我每天上山打柴,故意挨到天黑,以便能碰见老虎。有一天,天将黑,但尚能辨认景物的颜色,我拖着一个干枯的竹尾,从山脊小路上下来,忽见面前两丈远处,有一物纵身横过路面,是黄色,且有一条长尾巴。虎!只能是虎,不会是别的动物。我吓坏了,但还清醒,想起了虎不吃“贵命”的传闻。于是,麻起胆子,硬着头皮,拖着竹尾,继续往前走。不过,我发现自己毕竟还是怕死的,走了几步,便撒开腿往山下狂奔。到家后,母亲问我为什么脸色惨白,我只会用手势比划,说不出话来。” [3]
老虫就这样放过了小应丰,大摇大摆地走了。不过我听说如果老虎真的要攻击你,是不会让你看见它的,它只会偷偷埋伏起来,就好像小说《麂山之谜》所写,“那是一头足有四百斤重的华南大斑虎,要有三十匹黄麂才能抵得上它的体重,它趴在离小溪不远的地方,那是一个长满杂草的乱石堆。在它的前方是一条黄麂的小路,从高山深处通向小溪边……这头狡猾的老虎熟知黄麂的习性,在小路旁等着他们送到自己嘴边来,它顶风趴在那里一动不动,可怜的黄麂既不能闻到它的味道,又不能听见它的声响,他只需纵身一跳,可怜的黄麂便成了它的一顿美餐。”
至于1948年山上这只老虫为什么放过了我的父亲,这一直是个谜。感谢老虫的过而不食,不然哪有后来这许多故事?当老虎都闪到一边的时候,应丰拾起了对生活的勇气,无论眼前的困难有多大,他相信命运终究会对他打开一道门,他有这样的信心,“苦哈哈,乐呵呵”,这成了他的生活信条。
西方圣人有言:信心是所望之事的实底,是未见之事的确据。诚如是。
他的作品中提到老虎的有五本之多:《小兵闯大山》《麂山之谜》《仁兴公 义兴公》《自传》和《老枫树》。
与虎相遇带给他的勇气伴随他的一生。他坐船去益阳报考中学,在市重点益阳一中门口,看见高大威严的校门和校门口那颗老枫树,好像难以逾越的屏障,他鼓起勇气,“有什么了不起的?我十一岁时就上山寻过老虎呢!我这条命从来都是不贵重的。” 他就凭着这股湖南人的蛮劲,跨越一道又一道屏障。
他有虎胆,为了收集小说素材,他与画家邓辉楚在1973年底到广东乐昌的九峰大山住了三个月,他们去原始森林探险,寻访奇花异草,了解飞虫走兽,有两名民兵持枪随行,演出一场荒野生存,最后他亲自采到了高山稀有的“鸡爪黄连”,[4]他那好玩心、胆量和冒险精神堪比人称“贝爷”的英国探险家。
天命如此,如果连老虎都不吃他,上天留他这条命总归有什么用意吧?这么一想,虎口余生是否又带给他一种使命感呢?
当他若干年后隐居于文家市,在纸上驰骋雄兵,抒发藏在胸中十年的块垒,将他在文革所经历的军队中的许多诉诸于鸿篇钜制,冒性命之忧为天下苍生鼓与呼的时候,谁又能否认他没有虎胆雄风?谁又能否认这不是一种历史使命感在催促他呢?
故乡的山头,老虎再无踪迹可寻,只留下少年上山寻虎的传说。“人在幼年负扼,这原是好的,他当独坐无言……” 有圣言如此说。然而,一个孩子负重前行的命运却不断在重复,我时而看到网络视频中好心人探访贫困地区的孩子,有的孩子小小年纪,肩背大捆的柴禾,有些乡村的留守儿童,从小自己烧火做饭,还要照顾弟弟妹妹,他们大大的眼睛嵌在瘦削的脸上,前途茫然、孤立无助的样子,我就像看见了儿时的父亲,这时候我多想抱抱这孩子,告诉他我父亲的故事,告诉他无论你出身如何,无论你现在处于什么样的境地,你的生命是唯一的,是最为宝贵的,你有无限的可能性,而这,并不需要一只老虎来证明。
2022壬寅虎年2月20日
写于澳大利亚布里斯班
[4] 韩春华《我与莫应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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