子
“要脸不?你们义兴公人吃我们仁兴公人的尿。”两个小孩子吵架说了这样的话。
此话传开,走了样,变成了“义兴公吃仁兴公的尿。” 哈哈大笑。
了得!畜牲!敢骂我们祖宗?义兴公的人火冒三丈,要报复。中有姬流川者,生性鲁莽,逞强仗义,见义兴公受了仁兴公的胯下之辱,气得五脏俱裂,此仇不报,大逆不孝,于是喊声:“我去!”他跑到仁兴公宗堂里,爬上香案,对着仁兴公的牌位屙起尿来,口里直喊:“看是哪个吃哪个的尿。”屙毕觉得解了恨,痛快,干脆喊应仁兴公的人:“下回还有人敢骂义兴公,我再来屙。”仁兴公的人大吼:“畜牲,莫走!”一群人蜂涌而上,扭住他,叫他用舌头把尿舔干。他犟死牛,对着仁兴公牌位破口大骂。仁兴公的人盛怒之下,将他乱拳打死。岂止是死,索性捶成肉饼,骨头寸断,肝脑涂地。
义兴公的人知道了,全族总动员,梭标弓弩锄头扁担连夜出动,杀向仁兴公领地而来。兵对兵,将对将,妇孺对妇孺,残废对残废,杀得鸡飞狗叫,哭娘喊爷。到天亮,义兴公人背着自家的死尸,一路长号回家去。仁兴公人检点残局,发现死伤无数,事先无防备,吃了大亏。
义兴公人占了便宜还不肯罢休,仍在磨刀霍霍,声言要叫仁兴公绝子灭孙。仁兴公人势单力薄,只好弃家而走,上山去安营扎寨,以滚木擂石设防,叫义兴公人不敢进犯。山上无吃的,便趁夜下山偷袭,抢米杀人,零敲碎打,闹得人心惶惶,不可终日。
幸而有一个族谱编修会,是由两族派对等人数组成的。编修会主笔由两族人轮流担任,供职终生。当时的主笔是义兴公人,叫姬祖尧。此人重道德,有涵养,通晓大义。他提一面开锣〈即唱戏开台用的大铜锣),在两族的领地里转了一圈,敲一下锣喊一声:“族谱编修会的弟兄,议事啰!”这是唯一的办法了,因两族早已铁定,凡族谱编修会议事,一切都需让路,否则就是对祖宗不恭。
在两族领地的中间地带有一个日夜唧唧哼歌的水碾坊。这是两族的公产,谁担任族谱编修会主笔,谁就坐收水碾坊的扣米。碾一石谷收扣米一升,哪一族的人来碾米都是一样。水碾坊不光碾米,还是族谱编修会的议事堂。无论仁兴公或义兴公的宗堂都不能作此用处,重一边轻一边是不允许的。编修们议事,常伴以唧呀唧呀的轮轴的鸣唱,有干扰,却很公平。
议事了,姬祖尧说,所传“义兴公吃仁兴公的尿”,想必是传错了。仁兴公的人住在上游,义兴公的人住在下游,都吃溪涧里的水,上游来水未必不偶尔含有人尿或牛尿,故有吃尿一说。这一讲,编修们恍然大褡。姬祖尧请他们各自回去劝解,仁兴公、义兴公本是亲兄弟,兄弟之间,再不能自相残杀,莫真的闹得姓姬的断了香火。
一场人祸总算平息下来了。不过,溪涧里时而有干牛屎、死老鼠之类漂到下游来。碰上了,面对上游骂几句娘,上游的人装作不听见。
往事悠悠,去之久矣。然而自那时起便有了一首民谣:“仁兴公,义兴公,黄牛水牛搁不亲。黄牛角,水牛角,碰到一起角顶角。”
丑
这个地方叫轩辕冲。
何以谓之冲?两面有山中间有水的地方谓之冲。丘陵地带,开门见山,有山必有水,因而也多冲。
轩辕冲地名有古意。这里的民俗向来也多具古风。非但长期保留着慢悠悠的水碾,还有蔡伦的造纸棚和蒙恬的毛笔制造术。造纸是很有韵味的,用手端着竹帘在纸浆槽里一张一张地捞,不性急,厚薄凭手兴。纸胚堆厚了是用木榨来压。木榨是以省力的杠杆原理结构而成的,其发明者应比蔡伦的资格还老。可见祖宗之聪明,子孙之不蠢。更有味的是那烧柴的烘炉。把纸一张张裱上炉壁,松手就干。看得伢崽们心里直痒,总想偷偷地试一下。—试靠得住失败,于是头顶上长出一个疱来。还有那放竹排,也具古风,也好耍。上百根竹子,五根七根扎成一张排,衔头接尾地连在一起,象一条巨大的蜈蚣虫。下一场大雨,溪涧里的水说涨就涨,放排人喜不过,剥光衣服一扔,斩断篾缆一声吆喝便起航。竹排在弯弯曲曲的溪涧里耍龙一样往下游冲去,时而拱起背堆得象个竹屋,时而打横了挤成一块排糖,时而往坝底下俯冲,放排人没了顶,再从水里冒出来,已是落水鬼了。幸喜阎王轻易不收排古佬,总是把他们打发回来。这个把戏伢崽们不敢尝试。
山也青青,水也清清,人也聪明强悍,实在是一个好地方。
姬姓人想把这一切都归于自己,他们编造了一个神话,说他们的远祖是黄帝手下的姬大将军。黄帝战蚩尤,姬大将军打先锋,穷追蚩尤不舍,一直追过洞庭湖。蚩尤是走路的,姬大将军是坐车的,追到一个地方碰上了大山,走路的爬上山去了,坐车的上不去。姬大将军说,给他们一条生路吧,就不再追了。黄帝封姬大将军为镇南王,赐给他几十个堂客云云。外姓人问:“几十个堂客要生好多崽呀?如今你们姓姬的何解只有这点人?他们说,小婆子生的都没有资格姓姬,随便姓了外姓,本地所有杂牌外姓人都是小婆子生的。这种说法经常引起口角,甚至打架,但姬姓人住得太集中了,无人敢来决战,吃点亏,忍住气,回去掉转头对这个方向骂几句娘算了。又有读过书的人敢来质疑:“打开你们的族谱看看,自黄帝时的姬大将军到仁兴公、义兴公,中间有好几千年,你们家族是怎么传下来的?”这一问,姬姓的人都哑了,便去问族谱编修会的主笔。主笔也答不出,只说:“族谱上没有写,我哪里晓得!”不过主笔到底是有学问的人,他会亲自出面去教训那胆敢挑衅的外姓人,对他们说“你懂不懂这个地方叫轩辕冲?轩辕是哪个你晓得吗?轩辕就是黄帝,猪啊!” 他得意于自己的胜利,昂首走开,好象别人果真就成猪了。
现今的族谱编修会主笔是姬世良,仁兴公人。姬姓人的名字都是按辈分排下来的,顺序是“········祖德流芳汝其光大万世和钧长宣善化········”若四个字一断句,便成为四句话。当然,在这四句话前后还有。从姬祖尧到姬世良,相距九代之遥,若以平均二十五年为一代,那场“吃尿”之战则已过去二百多年了。
姬世良是历代编修会主笔中运气最不好的,他受命于跑西山时期。起初是兵祸,后来又是灾荒,都不能修族谱。再往后,天翻地复,政府禁止修谱,主笔失业了,变成了单纯守碾坊的人。这个职业並不光彩,他唉声叹气。后来他发现,在冲里当官的都是姬姓的人,他主意来了。公开修谱不能干,搞一个登记总是可以的,不信那些姬姓的官连睁一只眼闭一只眼都不会。一试果然,冲官只是说:“莫叫叫喊喊,外姓人晓得了麻烦。”
姬世良恢复了身上的光彩,暗暗自喜。一有人到水碾坊来碾米,他总是忘不了打听哪家的堂客驼了肚。他从土郎中那里学会了算预产期,把这也记到本子上。估计哪家的要生了,就把鼻子对准哪边,一闻到血腥气立时就去。“男的呀女的?”是男的他就拿出簿子来,是女的吃几个红蛋走,不用费力。自然,是男的就不光有红蛋吃,还要吃三朝酒呢。他时常偷偷地敬祖宗,保佑堂客们生男不生女,好多吃几餐三朝酒。有的堂客挺起大肚子在路上碰见他,他必然要告诫一声:莫生女呀,生女不生崽的上不得族谱,死了无人给你烧钱纸,年年七月半的烧包节,你只能当野鬼,晓得吗?”吓得那些堂客战战兢兢,发梦𥅻也在当野鬼,醒来就哭。
有一件事害得姬世良好苦。从前的族谱记载人的生庚八字用的是十二个时辰:子丑寅卯辰巳午未申酉戍亥。如今这些人都有手表,一问什么时辰落地的,答的都是八点十三分、三点十八分之类。如何把现代的二十四小时套到先前的十二个时辰上去呢?有人说,把夜间零点到两点当子时,往下推就是了;又有人说不对,子时应该是十一点到一点。这就麻烦了,到底哪个讲的对呢?从前有个说法,“子丑寅卯不天光”,按这句话来算就乱套了,夏日天亮早,冬日天亮晏,时辰是游动的。讲不过去。心里一烦,恨不得施一个法,叫那些手表都不走。有一个具有革新思想的人给他出主意,就用现代的计时法,写上几点几分算了。姬世良把眼睛一瞪,严肃起来:“你懂个屁!祖宗定的章法,到你这一代就改了?'此外他还有一个考虑,怕日后这些人不好算八字。
真是天无绝人之路,有回姬世良在亲戚家里打住,闲来无事,检起一本烂书来翻,封面没有了,扉页还在,有书名,叫《命学津梁》,是算八字的高级教材。翻着翻着上瘾了。书上有一处提到晚子时和早子时问题,说子时分两节,晚子时要算头天的日子,下半节是早子时,算第二天的日子。姬世良拍案而起,立刻动身回家去。
这回他有了资本,回去便当了新时换算旧时这门学问的教授,开口便是《命学津梁》。
有一件事不知如何说好,冲里有人偷偷地溺死女婴。
寅
那年打西山,这个地方出了点事。
西山是什么?大都讲不清楚,不少人以为是西边什么山上出土匪。西山厉害呢,骑的马有一人多高,脚上还长铁蹄子,踩得人死。有人不信,“鬼话!又不见牛脚长铁蹄子,你在你自己脚上长个铁蹄子给我看看。”这个地方的人未曾见过马,只有读书晓得马字的写法。西山杀人如割草,把男的都砍死,把女的都抢去奸淫。特别吓人的是:听说西山胯里的那个有一尺多长,有人看见他们洗过澡的,用一根布带子紧紧兜住,怕掉出来了。这个神话怕是男人们编出来的,为了吓吓他们的堂客,省得她们不守贞节,事到临头,半推半就。这一吓果真灵验,堂客们中间把这个神话传遍了,谈虎色变。于是就经常起谣风,一时说西山到了十里外,一时说离这里只有五里路了,一时又说已经在冲口杀人。每起一次谣风就害得那些堂客们、红花女象受了惊的鸭子,满山飞,四处躲。
冲里当官的说要打西山,要抽很多的壮丁去打西山。大家都晓得,那就是去吃粮,他们把军队称为“粮子”。本地是常有人去吃粮的,多半都是有去无回。也有个别的粮痞子,赚十石二十石谷,顶替别人的名字去吃粮,过不几天就跑回来了。再有人愿意出谷买人顶替,他又去,又会很快地回来。不过粮痞子的生意也有冒险性,万一在粮子里开小差没有跑脱,抓回去了,就会被倒吊在屋樑上,用扁担来砍,直到砍死为止。这种惨剧是有人看见过的。
还有一种吃粮的,情况就大不相同,那是他命好,在粮子里当了官。仁兴公的姬钧武就是一个。姬钧武读过十年长学,能做对子,写得一手好字。不知他是什么原因,丢下身怀六甲的堂客不管,偷跑到外面去吃粮。几年以后,他坐轿子回来,身上挂满了闪光的东西,比庙里的菩萨还威风。他是回来接堂客的,去当官太太。他爷说这回要好生给仁兴公脸上揩揩光,让义兴公的人看了气死去。照他的安排,做了块黑磨漆镂金的匾,“陆军少校文官”六个大字金光闪闪。落款还有一行小字:“嗣孙钧武敬献”。挂匾的那天,仁兴公宗堂里热闹非凡,摆了十桌酒席,把族上的要人都请来了。炮竹放了一箩筐,还有三枝三眼铳轮流施放,嗵!嗵!嗵········惊天动地。义兴公的人翘首望着,脸上和心里都不舒服。有个狡猾人出主意说:“望着做么子!我们也去贺喜,叫他多开十几二十桌,看他有好多钱来吃。”一声喊,聚集了百把人,买了一些炮竹一路放着到仁兴公去。姬钧武和他爷没有想到义兴公的人来这一手,既是来贺喜,不能不迎接,迎接进来又拿什么东西来办席呢。好在仁兴公的人团得紧,立刻就有人四面出动,担的担酒来,赶的赶猪来。笋子、百页、鸡、鸭、蛋,这些东西家家都有,先拿来吃了再说,以后再算帐。总算没有在义兴公人面前丢丑,酒席还是办起来了。义兴公有个长辈端起酒杯开言说:“恭喜呀钧武,你的金匾挂在仁兴公,我们义兴公的人也沾了光啊!又多谢你摆酒相待,我们就不施礼啰。”他说完,席面上一阵呐喊,狼吞虎咽地嚼食起来。尽量把肚子扯大,恨不得一人活吞一头猪。害得钧武他爷欠了一屁股债。这是好几年以前的事了。
打西山,抽好多人去?都去问冲官。冲官说:“这回要得多。”一句话把人吓死了。
到底哪个去呢?抽签碰运气,抽上去的就去,抽上不去的就不去。只要是那个年龄圈里的人都要去抽签。抽签的人手跟筛糠一样,是抽生死签哪。打开一看,有二十几个人抽中了要去。冲里闹起来了,去这么多?从来都是一回一两个,没见过去这么多的。管事的说,实在不想去的拿谷来顶,一个壮丁二十石谷。兵荒马乱的年月有几户人家拿得出这么多谷米?有些人家把屋都卖了。
抽签的结果有点怪,总共二十几个人抽中,仁兴公的人占了十九个,未必运气不好的都出在仁兴公?其中也有姬钧武的老弟姬钧实。那些人都要姬钧实到他老兄那里走一趟,讨点主意看看。眼目前的冲官是义兴公的姬钧安,此人鬼多,只怕有欺诈。
钧实去找钧武,那位少校文官。钧武目前已不吃粮了,在县城里教书,顺便帮人做做禀帖打官司。钧武听钧实一讲,一巴掌拍在桌子上:“走!回去,我来收拾他。”
钧武回来了,找到钧安要公文和帐本。钧安不知他是什么来头,还没有想清白,公文和帐本已被钧武拿走了。钧武在粮子里是当军法官的,找点岔子是拿手好戏。他一张禀帖告到县衙门,衙门里来了几个拿枪的把钧安抓去顶了壮丁吃粮去了。这时候才知道本就只要抽一个壮丁就够了,只怪钧安贪心太大,想一下子敲诈几百担谷。
仁兴公的人拿这件丑事起哄,直喊:“这就是打西山!这就是打西山!碰了鬼!搭帮天老爷有眼,叫他自己打去了。”
义兴公的人都不敢做声,吃了个大亏有口讲不出。只在关起门的时候讲一讲,以为吃亏就吃在少了做禀帖的人。自那时开始他们就筹划办学堂,想多送几个伢崽读书,长大了好作打官司用。
天天喊西山来了,喊了半年也不见来。只是听说有天夜里村外大路上过了粮子,是不是西山还不知道,不过有人听见了,那种铁蹄声是有的。
西山没有来,来了一些背枪的本地人。说是粮子又不穿粮子的衣服,说不是粮子又背起枪。他们是来收饷的,谷也要,银元也要,只是不要纸票子。义兴公的人办起酒肉请他们吃饭,饭桌上说,上头仁兴公的人私通西山。一边说一边又把银元往他们腰里塞,那些人自然就明白内里了。
仁兴公的男女老幼被那些背枪的赶到宗堂里去训话。堂客们打听:“这些人怕莫就是西山吧?”有的说,怕就是的,有的又说不象。管他是不是的,能溜的都溜上山去躲起来了,溜不脱的只好到宗堂里来。有的厉害堂客身上带了一把剃头刀,打算实在要被奸淫,就把他那个家伙割掉。男子汉们多半都没有躲,他们比堂客们晓得的事多一些不相信这些人是西山。
一个拿短枪的人站在桌子上训话:“你们这些畜牲!私通西山,啊,私通西山。我告诉你们,西山走远了,你们望不来了。”
“老总,我们不望西山哪,我们怕他们来呀!”有人以为是搞误会了就说了话。
拿短枪的说:“哪个敢在那里喊叫?把他拖出来,吊起,给我打!”
两个背枪的如狼似虎把那个人拖了出去,真的吊起,真的打,打得半死了还不知出了什么事。
有个年老的长辈看不过去,便说:“老总,他到底犯了什么王法,也告诉我们一下呀!”
“你就犯了王法,你那个样子就是个通西山的。”拿短枪的把枪口朝他一指。
他也碰鬼了,同样被吊起来蒙头盖脑打了一顿。
莫以为这些冲里人都是蠢宝,起初是蒙在鼓里,以为真的有人闯了祸,一看他们打人打得太无道理,也就开始醒悟过来。跟约好的一样,几十张嘴巴一齐喊:“何解打人?讲清楚!讲清楚!”吼声一声比一声高。
拿短枪的一看这场合,晓得不能再搞下去了,说声:“今日不早了,明日再来找你们算帐。”便带着他那伙人急急忙忙溜走了。
这件事也做得太蠢,仁兴公的人再不明白就该是猪了。
他们记住了这笔帐。
这就是轩辕冲的打西山。不过也真有人杀死过西山的人,是堂客们干的。有几个驻扎在镇上的西山散兵胆子太大,仗着手上有枪,深入到轩辕冲的冲口来了,想来打点野食回去。一个堂客把其中的一个引进了造纸棚,西山以为得手了,把枪一放就脱衣服,想不到背后还躲着两个拿竹斧子的堂客,两把斧子齐下,砍得他脑浆喷出去丈把远。三个堂客把尸体拖到沤纸料的石灰凼子里,再把纸料盖在上面。
可惜那些纸料作废了,嫌邋遢想呕,无人敢去捞,后来索性把凼子填平了事。
卯
轩辕冲有老虫(老虎),一时有一时无。有是它来了,无是它去了。十来总要住上几个月,一去有时年把两年都不来,没有定准。这里的人都喜欢讲打老虫的故事,多半是传奇味十足的。一个堂客用一把大红伞把老虫吓跑,一条牛婆把老虫顶在壁上三天三夜不松开等等,要讲可以讲上三五天。
最近又来了老虫。脚有海碗大,看见脚印的人讲。还有人在山上砍竹子看见了老虫屙的尿,正在冒热气呢。一天之内,老虫的消息传遍了全冲。
这边屋里正在谈老虫,那边猪牢里猪在叫。深谙老虫习性的人知道不好了,等到拿上梭标跑去看时,一头七八十斤的架子猪被老虫叼走了。那些平时张牙舞爪的恶狗都往人的胯下钻,夹紧尾巴唧唧唧做死的叫。
仁兴公的人只盼老虫快点搬家,搬到义兴公领土上去,老虫偏不听话,赖在仁兴公不走了。今日损了猪,明日失了狗,叫苦不迭,人心惶惶。
有人想出主意来,驱虎。大家约好,三人结一伙,带上鸟铳梭标上山去,砍出若干块空地来,在中间架上干柴,以梆声为号,一齐点火。老虫是怕火的,据说它最怕烧了胡须。怕烧胡须一说不知从何而来,不过老虫确实是怕火的。
一阵急促的梆声响过,仁兴公山上火苗四闪,烟雾冲天,伴之以鸟铳和三眼铳的响声,几乎把山都抬起来了。老虫果然受惊了,又不敢扑人,因为人都站在火堆边。它只好拖着长尾巴,慢条斯里地离开这个地方,不免有些悻悻然。有人看见,它顺着人意在义兴公山上走去了。仁兴公的人窃笑。
义兴公人看出了他们的用意,直骂“狼心狗肺”,恨死了他们。准备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把老虫再赶回去。正在商量什么时候动手,突来一条新闻打了岔。
“娘的!钧山伢子祖坟开了坼,拾到一块半斤重的金子。”
“金子?又有金子了?”
“半斤重?奶崽!”
说话的人眼睛里伸出手来,恨不得十个指头都是铁钩子,一把将那金子抓住。
一打听,半斤是半斤,不是纯金子,敲掉夹在里面的沙子,还剩二两不到。二两也了不得呀!发财了!于是陡然又兴起淘金热。老虫吃掉娘也不管了。
轩辕冲出金子是由来已久的,都搞不清有好多年了。起初是山洪暴发,冲垮了一块山,沙石堵在溪涧里,退水后去疏通溪涧,捡到了金子。一时轰动起来,便都去挖山,运气好的有收获,运气不好的金子躲着他。有人红了眼,一直挖进深洞里去,洞一垮,遭了活埋。而就在这垮下来的沙石泥土里,又有人捡到了金子。不过死了人总是扫兴的,把道场一做,热潮就凉了。过了些年,又有人在溪涧里发现了金子,再一次兴起淘金热,把溪涧翻了个边,结果还是有人欣喜有人心凉。此后一直是时冷时热,金子是个摆子〈疟疾)鬼。也怪,那条不过七八尺宽的小涧,翻了无数个边,每次翻来都有所得。固而有了一说,金子是财神菩萨放在那里的,他心绪好就放一点,心绪不好就不放。放了金子就给他喜欢的人打个招呼,指点他去捡。财神菩萨也讲亲疏好恶。
财神菩萨又放金子了!喜得人哪里还想睡觉!
有人去问钧山,他是怎样捡到那块金子的,钧山说,就是用金盆淘的。做了个新金盆,想试试运气,头一盆就得了一大块金子。问金盆是哪个木匠做的,他说是仁兴公的九木匠。
那天九木匠还没有起床,。来定做金盆的就坐了一阶基。九木匠从壁缝里往外一觑,见有不少义兴公的人,心里想,你义兴公的人也想用我的金盆去发横财?没有那号便宜事。
他振振有词:“列位的叔侄兄弟,做金盆要图吉利,舍不得出钱的莫想淘到金子。我喊个定数,一个金盆两石谷,好事成双。舍得的就做,舍不得的回去用旧金盆吧。”这是公开的要价,私下里,他会说:“仁兴公人只收一石谷一个,莫讲出去。”这里也有亲疏。
义兴公人发财心切,两石谷就两石谷吧,还价就不吉利了。定做金盆的几十上百人,把九木匠喜死了,也累死了。
小涧又开始翻边。家家敬起财神菩萨,一日三餐,三碗斋饭,堆成宝塔尖,把财神菩萨当成饿鬼来敬。为表示虔诚,上香前必先洗手净面。刚生过崽未满月的和正在行红的堂客无权上香。其原因可以想见。竟有在上香时眼泪巴沙的,不是请求,简直是哀求了。家家都在求财神,也不知那一片红纸印在木刻图象的财神菩萨何以应付,他必定掌握了分身术。
可怜那条小涧,被斩成寸断,犹如一条待烹的蛇。每一段都有一个主,君子协定,互不侵犯。此时既不能打架,又不能吵架,吵架打架都要把金子吓跑。仁兴公、义兴公,和平共处。每天都有人得到财神菩萨的恩赐,一粒金芝麻、金绿豆都算不错,引起人眼红。
回家的路上互相打听。
“有吗?”
“你呢?”
“我问你呀!”
“我问你呀!"
“你明天定有。”
“你明天发财。”
“恭喜!”
“恭喜!”
讲话跟平时不一样了,神秘、谨慎、战战兢兢,好象怀里躲着金子的密探。
小涧翻了边,淘金热便过去了,又要等若干年以后,不知何日又突然兴起。现在多数人已发现上了九木匠的当,他做的金盆並无特别功能,运气不好的还是不好。九木匠倒是发财了,狡猾得死,他起了新屋。不过细想也不能怪他,黄盖挨打,自讨的。
老虫呢,还在吗?和平共处的局面已经过去,又想起了那个宝贝。
老虫在义兴公后人那里趁空吃了三头猪,心满意足,走了。
辰
义兴公的学堂果真办起来了。不办则已,一办便是两所,那边读“人之初”,这边读“来来来,来上学”。起初有过激烈的争论,主张办老学者认为新学不象学堂,来来来,来上学”简直是放屁,历来考上状元的哪个读过“来来来”?此话有理。主张办新学者说,只有新学才能到县衙门注册,毕业出来有文凭,那张盖了大方印的纸日后怕是有用场的。此一说也有道理。既然都有道理就都办,各投所好就是。只要能造就写禀帖的人材,出在哪边都一样。
都办好是好,要多请一个先生,难得凑足那些钱。仁兴公人钻了个空子,愿意出钱入伙,依出钱的多少派定学生人数。义兴公人一想,不怕,要他们出的钱不多,补上不足就够了。结果是五比一。他们想,我义兴公五个还抵不得你仁兴公一个?那才有鬼。
校长当然是义兴公人担任,校董会也是五比一。章程是完全按义兴公人的主意订的,决定设立奖学金,分甲乙两等。甲等的金额跟下学期的学杂费相当,学杂费变动,奖学金也跟着变动。乙等奖学金只有甲等的一半。甲等奖给第一名,乙等奖给第二名。奖学金只在新学设立,老学因是不计成绩的,不好办。校董们都叮嘱自己的子弟,“好些读,把甲等奖学金拿回来。”他们是很有把握的,五个顶一个。
岂料打错了算盘,一学期终了,头名让仁兴公的子弟夺去了。那孩子叫姬长乐,是班上年龄最小的。在修业仪式上,老师竟然抱着小长乐,当众在他额头上亲二下。校长也不得不颤颞抖抖地宣布,甲等奖学金发给姬长乐。校长的心里酸酸的、辣辣的。
这个结果太意外了,义兴公目瞪口呆,一时拿不出办法来对付。
第二个学期又是一样,长乐的分数高高在上。放暑假那天,小长乐把装有奖学金的红纸包紧紧抓在手里,扯开那缺牙齿的小嘴直笑,飞跑着出了校门,回去向爷娘报喜,吃荷包蛋。走出校门不远,被一些同学挡住,不让他过路。回头一看,后面也有同学追来了,直喊:“打头名啊!打头名啊!”
小长乐问:“何解要打我?”
“你是头名。”
“头名就要打?”
“莫当头名嘛。”
“你去当啰!”
“老师偏心。”
“你乱讲。”
“打呀!打老师的爱学生呀!打头名呀!”
一哄而上,巴掌抽,拳头擂,脚来踢,雨点一样落在小长乐身上。小长乐抱着头,抓住红纸包死不松手,哭着喊老师,老师又听不见。
“放假啰!老师不管啰!打死他的爱学生啰!”
打手们把他逼到泥田里,又抓些泥巴糊到他身、脸上、头顶上,大笑一场,很开心散了。
小长乐一路啼哭回到家,把红纸包交给妈妈。妈妈问:“你怎么搞成这个鬼样子?”小长乐说:“他们打我,打头名。”妈妈在给他洗澡时,发现他身上青一块,紫一块,心疼得哭了。
爷回米气得要死说:“不读了,这个鬼书,省得挨打受气。”小长乐发犟地说:“不,我要读,我要回回当头名,看他们打死我。”爷只好摇摇头,叹声气。
校长有个满崽,比长乐长一辈,大两岁,名字叫钧志,玩水爬树都厉害,就是不会读书。长乐佩服他有本事,跟他学爬树,钧志也乐意教他,两人成了好朋友。有时钧志来上学身上有伤,长乐问他,他说是挨了爷的打,爷只要他读书,不准他玩。还说当不上头名就会被爷打死去。长乐听了好伤心,就同已算准了钧志的死期一样。他对钧志说:“以后你不会做的题目我教你好吗?”钧志说:“好,那我少挨几餐打。”
钧志的成绩上升了,爷娘都欢喜,问他怎么一下子心里开了坼,钧志讲了实话。校长说:“明天放学你带长乐到我们家里来一下。”
校长接见了长乐,给他一项差使,每天放学后先帮钧志搞懂这天的功课再回家。长乐喜得心里嘣嘣跳,校长,校长亲自········了得!他真的照办,一天也不间断。有时钧志不耐烦,他还生气,假装冲走,走几步又回来。
钧志说:“我们结党吧!”
“党是么子?”长乐不明白。
“党就是········党你不晓得?”
钧志说,不晓得也不要紧,结了就晓得了,要他等着。
过了几天,钧志把长乐叫到茅厕里,看好左右无人,鬼鬼祟祟地拿出一块竹牌来给他看,悄悄说:“莫丢了,这是党牌。”长乐接过来一看,竹牌上画了个看不懂的东西。
"这上面画的是什么?”
“是两只手,手指头勾在一起,没看见?”
“你画得好。”
“哼!这又不难。”
“党牌做么子用?”
“做么子用?”钧志想了想说,“有这块牌的就是党人。”
“党人,啊,党人。”长乐好象懂得了一点什么,只是讲不清,神秘的?威武的?有很多好吃的东西?讲不清。
钧志又说:“以后再有人打你,你就拿出党牌来,党人会护你的。”最后钧志嘱咐他,这件事不能对别人讲,连爷娘都不能讲。
长乐很高兴,做了党人。他时常把手撾在衣袋里,摸着那块党牌,护身符。哼!你们晓得吗?你们才不晓得呢,你们晓得屁。
不久,党牌上的画弄模糊了。长乐拿给钧志看,钧志也很着急。长乐说,他看到大人号竹子是用桐油调锅头烟的,那就不会掉,他要钧志试试。钧志试了,难得干。长乐说,那就放到屋顶上晒几天。后来真的做成了,于是换了新党牌。
有回妈妈给长乐洗衣服,发现他衣袋里有块竹牌子,问是什么,长乐马上伸手来夺。妈妈说,这种东西装在衣袋里烂衣服,烂了无钱扯布,顺手把它扔进了灶火里。长乐急得跺脚,赶紧用拨火棍到火里去扒,扒出来一看,烧坏了。他哇的一声哭起来,气得不吃饭,好伤心。不过他后来又有了一块,钧志对他好,给他一块新的。
又要放暑假了,钧志说:“你肯定是头名,他们又会打你的。你莫怕,我在路上等你,哪个敢打你,我就打他。”长乐说要得。
果然又是头名,又领了红纸包。这回他不怕了,放心大胆地回家去。走到路上,又有一些同学堵住他,左右一看,不见钧志在。钧志呢?原来是钧志得了第二名,喜饱了,飞跑回家报喜去了,忘记了预先约好的事。
打手们挽起袖子,在手心里吐了一口唾沫,搓一搓,围上来了。怎么办呢?他情急智生,猛然想起了那块党牌,便拿出来高高举起。有几个打手见了这个东西,先是一愣,后来便说:“不打了!不打了!”其余的打手还要打,党人们就跟他们对打起来,边打边提醒长乐说:“快跑!快跑!”
党牌真有用。
不过耍不好久,慢慢的就没有味道了,党牌也不知扔到什么地方去了。
巳
最好耍的是偷人,那是大人耍的,耍不腻。
有人说九木匠是偷人的祖宗,意即偷人始自九木匠,此话的真假无从查考。不过至少有一
点是对的,偷人,且自己张扬出去,无疑是九木匠带的头。
九木匠偷人方便,他是手艺人,吃百家饭,在哪家做工夫就是在哪家睡,家家都有堂客们。不过他起先是不敢的,怕碰壁,怕挨打,也怕讲起来不好听,怕人家不敢请他做工夫。
九木匠来到义兴公的和满家,做一个碗柜子和四条长凳。做的不是包工,是点工。依规矩是清早起来洗个脸便动手做,中间吃两餐饭,到天黑散工,再吃夜饭,一天的工价是五升米。一个碗柜子四条长凳,熟练的木匠顶多六天就要拿下来,而和满做了整整十天。不是他故意磨洋工,是和满堂客不想让他做快了。那堂客称九木匠为“大侄哥”。又是大侄又是哥,何以解释?因和满比九木匠长一辈,又因九木匠比那堂客大了八九岁,故既为侄,又为哥。
“大侄哥,莫累垮你了,歇歇气,吃壶烟,我替你把烟壶点燃了,看,不嫌我嘴巴邋遢吧?”
那堂客故意在烟壶嘴子上留下一些口水,九木匠一把接过来,大口咬住,含糊不清地说:“婶娘妹,我不嫌呢!”
时常逗点这类的耍方。
一时又把他当稀客来款待,芝麻豆子姜块茶、糖水煮鸡蛋,家里有的都搬出来了。总是要他歇气,总是要他早散工,衣服给他浆洗好,洗澡水送到他手边头,百般的体贴。九木匠想过,她是不是设个圈子让我跳,想赖掉我的工钱?不过那也不要紧。
和满一回来,堂客的脸就变了,眉毛立起,眼睛瞪起,嘴巴翘起,动不动就吼一声,时时刻刻不满意。和满有个哮喘病,又爱吃烟,堂客不许他吃,他找这个讨,那个讨。九木匠有好烟叶,他一天讨几回,讨了拿到外面去躲起吃。为了讨烟,他过不好久就要回来一次,只见他在家里到田里的路上走来走去。堂客说:“大侄哥,你就把点烟他,省得他总是往屋里跑,耽误工夫。死无出息的。”和满得到一大把烟,笑得呛住了,咳嗽咳得弯成一把弓。
此后和满只在喊吃饭时才回来,那堂客与九木匠说笑的时间就多了。
有天太阳还有丈把高,“婶娘妹”就夺掉“大侄哥'手上的斧子,连说“散工了,散工了,快洗澡去,夜里洗澡蚊子咬,洗澡水给你打好了。堂客不在身边,哪个来痛你?听话,快去!”
男人洗澡的地方是在后门外的屋檐底下,屋后有山,不需遮挡。九木匠洗完澡回来,想进木工房拿烟吃,走到门口,听见里面有水响。她在做什么?洗澡?洗澡怎么不把门拴上?明知屋里有男人。一个念头闪了一下,但心里咚咚跳,又不敢了,站在门外生了根。
“大侄哥,是你在门口吗?”里面传出话来。
答也不是,不答也不是。
“是哪个,做句声嘛!”
“我········我的烟包在里面。”
“莫进来,我在洗澡。”
“洗澡又不拴门。”
“忘记拴门了,你莫进来呀!学正经点,莫进来呀!啊,我就洗完了。”沉静片刻,又在喊,“大侄哥,大侄哥!”
九木匠发了个猛,砰的一声把门推开:“喊我来做么子?”反手将门拴上。只见赤条条,白嫩嫩,眼花了。那堂客嘟囔一声:“你这个背时鬼!” 捧住脸转过身去,用屁股对着他。
她在他怀里哭了。九木匠说:“哭不得,哭不得。'她还是哭,只好扪住她嘴巴。
原来这堂客是苦命人,有个男人只能做样子,结婚十年没有生育,被人看不起,说她是母骡子。
要说厉害她也真厉害,硬把和满赶到外面屋里睡,蔽开后门等九木匠进来。也不知和满是怎么想的,明明晓得里边房里的事,失错也不吱一声。
事情来得陡,九木匠一直觉得头晕,没有想明白,不知到底出了什么事。做完工夫,回到家里,日也想,夜也想,觉得太过分了,是犯罪。若是她男人强悍,倒也算得一个英雄,欺侮和满,太有点那个了。这件事成了九木匠的心病,整日惶惶然,工夫也懒得去做。他不是那种偷人的老手。
有天他突然来个大转弯,竟对人说:“娘的!老子搞了他们的堂客。”
“他们?”
“义兴公的人。”
“要得,他娘的!多搞几个,最好叫她们也给我仁兴公生崽,换换种看。”
仁兴公的男子汉传遍了这件事,九木匠成了英雄。原先没有做过桃花梦的都想去试试,也当个英雄给人看看。不曾想那些假正经的堂客们多半是纸扎的城墙,不攻则已,一攻即破。哪家的男人在家里霸道,哪家的家娘对媳妇狠,哪家的堂客就不忠。她们才不管仁兴公义兴公呢,她们都是外姓人。生出崽来又不跟娘姓,都是你们姬家的子孙。
风声大起来了,吵架的,打架的,时有发生。只有九木匠运气最好,大摇大摆地去,大摇大摆地回,路上碰见人还故意打声招呼,生怕人家不晓得。和满堂客也被人羡慕,她也渐渐地不加掩饰了。
义兴公的男子汉起初想严密设防,一看防不住,转而以攻为守。你能来,我就不能去?倒看谁的手段高明。时间不到半年,轩辕冲整个的乱了套,一发而不可收。何不索性重新组合?不,这样有味些。堂客们多了一种骄傲,“我的那个,我的那个········”还有人公然带着“我的那个”回娘家去,娘家人也不以为奇,都说这是轩辕冲的风俗。
午
又可以修族谱了。
“上头讲的?”
“上头没有讲。”
“哪个讲的?”
“不晓得。又可以修族谱了,是真的。”
族谱编修会主笔姬世良神气起来,一下子年轻了十岁,白头发开始转青。但拐棍不能丢了,有它在手威风些。
他用拐棍敲击着路上的石头说:“从今天起,连你也要听我的话。”
“把冲官换了!”他舞动拐棍说,“这个冲官是外姓人,杂牌货,我信不过他,把他换了。”
果然就换了。这本来是很容易的事,轩辕冲是姬姓人的天下,不管是仁兴公还是义兴公。
被换下来的冲官很知趣,回去就掮起了那张犁,把水牛从栏里牵出来,虚晃一鞭子说:“走吧伙计,我还是跟你走好。我祖上世世代代都是跟你走的。这样靠得住,我有饭吃,你有草吃。”
新换上来的冲官是个蠢宝。为什么要用蠢宝呢,有道理。精明人在哪里?要么在仁兴公,要么在义兴公。仁兴公的精明人,义兴公人不放心;义兴公的精明人,仁兴公人不放心。于是就用蠢宝。蠢宝当权有好处,指东不敢向西。蠢宝当权办法不多,谁又要他拿办法呢?他坐在那里就行了。
姬世良吩咐新任的冲官说:“给我去募捐,修族谱要用很多钱,听见了吗?”
“欸,欸。”冲官唯唯。
姬世良雄心勃勃,要在他这一任把外姓人的嘴巴堵死。仁兴公、义兴公的上一代究竟是谁呢?千古之谜;还有自黄帝时的姬大将军到仁、义两公之间数千年空白也需填满。不过这是不容易做到的。
他把旧族谱搬出来,从中寻找线索。在序言部份载有仁、义两公生前立下的遗嘱,其中有几句话很费解:“········山中有水,水中有山,离天既近,离地尺间,中有囊物,晓尔疑难········“序言撰写人说,这几句话到底说的是一件什么事,历代无人可解。姬世良不信,无人可解?我就要解开它看看。他苦思数日,作出如下的猜测:“山中有水,水中有山”是指的一个地方;“离天既近”大概是说那个地方很高,应是山顶上;“离地尺间”可能是从地面挖下去不深的地方;“囊物”不见得就是一个“囊”,而是一种不朽的东西。为什么历代都没有解开这个谜呢?多半是对于“离地尺间”和“囊物”的理解太死板了,以为有一个什么布袋子吊在离地不远的树上,早已腐烂,故而无人深究。山中有水、水中有山的地方在哪里呢?仁兴公屋后大山窝里,有一个形似斋饭的小山包,称为斋饭堆,从上方来的溪水遇上斋饭堆分成两股包抄到下方汇合,这不就是山中有水、水中有山吗。
一行人众上了斋饭堆,用锄头掘地三尺,果然挖出一块石碑来。姬世良好得意,摇头晃脑。但碑上的字谁也不认识,编修会主笔也只好脸有愧色。
只有姬长乐可能认识。长乐上过大学,现已在外面出名了,不知他肯不肯为了这件事回来一趟。姬世良说:他不回也要回,族上的大事,他出了名又如何?我打算三顾茅庐。”
三顾以后,长乐抱着好奇心回来了。把碑文一看,原来是大篆书体,现在的人当然很难认识了。仁、义两公可能是有意叫人难认。
内容是什么呢?长乐说,碑上载明,仁兴公、义兴公原来都在外省占山聚义,有过一番替天行道的壮举,后来因官兵清剿,不幸失败,两人各带几名贴身护卫,逃到这个地方,决定洗手不干了,开荒耕种,置业安邦。仁、义两公原是结拜兄弟,两人都非姬姓,为逃避官府的通缉,隐去真名,更改姓氏,慌称亲兄弟,共姓姬。那几名随身护卫也分别认仁、义两公为父。来时带了不少财宝,一定居就成为本地的首富,因而很快娶妻生子,发展成一个大家族。由此可见,所传姬大将军追赶蚩尤纯系胡诌;仁、义两公的上一代自然也无从查考了;论血缘关系,轩辕冲数千姬姓子孙,各各不相干。
谜底揭穿,犹似晴天霹雳,把姬姓子孙们轰蠢了,一个个呆若木鸡,不知所措。
解释碑文的姬长乐,意味深长地大笑一场,甩袖而去。他没有想到,这无情的解释给轩辕冲留下了灭顶之灾。
首先是几个族谱编修大员相继成了癲子,有的深更半夜在大路上疾呼狂笑;有的抬着那块碑到处跑,找不到立碑的地方;有的挨家挨户捶打门窗;有的做了一面旗帜,上写一个很大的“姬”,整天高高举起,时而冲上山去,时而迈着方步,在大路上游行,口里喊着:“闪开!闪开!”
这种奇怪的病迅速蔓延开来,姬姓的男人们差不多都受了传染,田地无人耕种,山林无人照管。一些人漫无目的地在路上走来走去,好象总是找不到回家的路。有些人整天站着发痴,六神无主。不时又聚集一大群人,无缘无故地打起架来。
堂客们急死了,认定她们的男人是丢了魂魄,便去找来几个司公,设坛打醮,集体招魂。法事做到一半,男人们成群结伙地闯来,抢食供品,捣毁神坛,欧打司公,闹得乌烟瘴气,无果而终。
最可怕的是,眼看男人们一个个面黄肌瘦,茶饭不思,郎中和大夫都说不清是什么病。偷人的把戏不耍了,连自家的堂客也无兴趣。有的甚至模仿女人的姿态走路,怪模怪样,竟不自知。
突来一阵疾风黑雨,仁兴公宗堂倒了,把守护宗堂的一家人全部压在瓦砾底下。义兴公宗堂也在告急,说白蚁己把屋柱蛀空,随时可能倒塌。学校只好搬家,搬到哪里去,举棋不定。
死人的事情不断发生。死的都是男人,老的少的都有。最糟糕的是,人死了,连抬棺木的人都难找,有时实在无法,只好由女人来抬。
不出几个月,男人死得差不多了,轩辕冲几乎成了寡妇冲。
好在这种病不传女人和孩子,也不传姬姓以外的人,否则这个地方会变成鬼的天下。
族谱编修会主笔姬世良倒是经得活。他扔掉了那根拐棍,自称己返老还童。白天常跟小孩子混在一起,趴在地下给他们当马骑,一边爬一边喊:“抽呀,抽呀,用劲抽!”到了夜晚,他又是另一个样子,穿一身黑衣服,这里躲,那里藏,一有小孩子过身,便突然窜出来,做鬼叫,吓得人死。
只有新任冲官无病无灾,比从前还略微聪明了一点,虽然他也姓姬。
登载于《上海文学》1986年12期
Comments